昏暗中探出一双满是老茧的手，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。
这双手的主人名叫邵远威，长安远威镖局的老当家。
邵远威修习铁砂掌三十余年，凭着一双铁手纵横江湖。如今远威镖局的银车连叛军也不敢拦住，多半要归功于这位老当家的。
四周瞬间亮堂了起来，桌子周围还坐着几个人。
邵远威起身开了门，半探出身子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“爹，我刚看过，外面没人。”说话的人是邵远威的小儿子邵德彪，今年方才十四、五岁，声音中明显还带着几分稚气。
邵远威临近不惑之年才有了这个小儿子，平日里宠爱非常，对他是有求必应，恨不得捧在手心当宝供着。
“啪”的一声，邵德彪脑袋上轻轻挨了一巴掌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，就听有人小声教训道：“爹做事情，那轮得到你说话？”
邵德彪听出是二哥邵义彪的声音，正待反驳，却瞅见大哥邵仁彪有些冷厉的眼神，连忙把话咽回了肚子里。
邵仁彪生的一副好相貌，又正值壮年，显得很是威仪。他一早就从老爷子手里接过了镖局里的日常事务，这些年来也兼带着管教着两个兄弟。邵德彪对这个大哥又是尊敬，又有几分惧怕。
邵仁彪松了松脸庞，心中却更打了几分精神。两个兄弟还年轻，不知道今天所谈之事的严重性，若是接下来密谈的内容被别人听了去，保不好就是灭门的祸事。
三兄弟围在桌边静静坐着，气氛就这么凝固了下来。
邵远威小心翼翼的关上门，慢慢踱回了桌边。三兄弟屏着呼吸，等着老爷子发话。
“仁彪，你给义彪和德彪说说吧。”邵远威端起茶杯，轻轻叹了一口气，面色有些疲惫，仿佛用尽了心力做下了什么决定。
“是，爹。”邵仁彪答应着，清了清嗓子。“咱这都是一家人，我就不啰嗦了。下面我要说的事儿，你们都不许给外人讲咯，不然对于咱家来说都是劫难。”
“尤其是老三，去花街柳巷的时候嘴上把着点门儿。”看邵德彪拍着胸脯要做保证，邵仁彪又着重加了一句。
无视掉邵德彪脸上快要抓狂的郁闷劲儿，邵仁彪继续说道：“前几日咱镖局里来了几个人，许下一趟镖，虽然我不太同意。”听到这，邵远威埋在茶碗里的眉头一挑，双眼放光的看着邵仁彪。
“但是咱爹已经接下了。”仿佛没有看到老爷子凌厉的目光，邵仁彪平静的说，“不过这趟镖有点特殊，东西要送到雁门关外，玄甲苍云军。”
仿佛无声处炸响了一记闷雷，房间里的空气陡然绷紧了。
“苍……”邵德彪跳将起来，还没叫出口，就被二哥邵义彪捂住嘴按了下去。
气呼呼说不出话的邵德彪一手托着腮，一手在桌上胡乱敲打着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邵义彪看着一脸严肃的老爷子和大哥，皱着眉头思考这趟镖的得失利弊。
老爷子邵远威看在眼里，对老二的沉稳又是多了几分赞许。
江湖上人尽皆知，自打安禄山起兵反唐，狼牙数十万大军横扫北方，而那之后玄甲苍云自立为派，在雁门关竖起了反安的一面大旗。照大哥所说，这趟镖指明了要送到雁门苍云派，而老爷子又接下了，已经是把远威镖局绑上了反安护唐的大船上。
长安城刚刚被狼牙军拿下，城中所查甚严，虽然说老爷子应了这趟镖，便是为了社稷大义，是为人臣该尽的本分，但这是时候接下这烫手的山芋，殊为不智啊……
邵仁彪双手揉了揉太阳穴，面色有些发苦。邵德彪也安静了下来，显然已经想到了关键之处。
“这趟镖，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？”邵义彪问道。
“衣物，药材，还有银子。据我所知还有些盔甲的散件，不过数量不多。”邵仁彪回道。
“时间上可有期限？”
“三个月之内。”
“那……”邵义彪迟疑了一下，眼角扫了一眼老爷子的方向，“报酬呢，我们能得到什么？”
“咔嗒”一声，老爷子邵远威把茶碗重重的磕在了桌子上。
“爹，我知道您这么做是忠于朝廷，但是……”邵义彪看老爷子面色不善，赶忙解释。
还没等邵远威发火，邵仁彪截过话头，说道：“先不说事成之后大把的银子和名望。第一，我们的镖路将可以连通西北与东南。那两处是一谷一盟两大势力的险地，你知道的。第二，我们往西南苗疆的镖车可由轩辕社出面护送。”
邵义彪倒吸了一口冷气，单单只是这两个回报就足以让长安城中各大镖局下血本一搏了。
“第三。”邵仁彪顿了一顿，“若日后平叛功成，我们当记一大功。”
邵义彪和邵德彪猛地抬起头，双眼发亮。邵义彪低声冷笑一阵儿，说道：“这人好算计，当真好算计。给我们家画了这么大一张饼，可是谁不知道，安禄山气焰正盛，兵锋所向，无坚不摧，我们这可是玩命的勾当啊！再退一万步，先不说朝廷那帮废物能不能平叛了，便是拖上个十数年，到那时候我们找谁去讨要这份功劳？”
邵德彪沉默不语，已经从刚刚那巨大的震惊和兴奋中冷静了下来。听完此言也一个劲儿点头，显然很是赞同二哥的看法。
邵仁彪还没开口，老爷子邵远威已经拿出了一张字据。字据被小心翼翼的叠好，显然邵远威很是重视。邵德彪有些诧异，这张字据他也是第一次见到。
“看了这封信，你们就能明白我为什么愿意走这趟镖了。”老爷子声音平平淡淡，却也听不出喜怒来。
三兄弟围上前来，慢慢展开那页轻飘飘的纸张，借着烛光，他们看到了字据末尾明晃晃的血红色大戳——“道义长存，天佑青云。”
“这趟镖！我们运了！”三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，异口同声的说道。
“那西北大漠就是不比这中原热闹吧？这长安城不愧是天下的中心，当真来了就不想走了。”马车上的帘子被挑开一条缝儿，近窗那名体形富态、面庞比女人还要白净几分的男人对着身边的黑衣男子说道。
这富态之人双手不由自主的搓动着衣袖，显得有些兴奋，身上紫金色的长袍也随着腰腹间那一坨赘肉摇一摇晃三晃，荡起的层层褶皱让人看着有些反胃。
“这倒是。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中原来了。不想这次尹大人还能给我这个机会，让我一睹这中原河山的秀丽风光。”黑衣男子口中的尹大人，正是安禄山叛军中的负责打探情报与处理江湖事务的要将，蛇牙统领尹素颜。
马车在朱雀大街上慢慢悠悠的前进着。
“好说，好说，都是些小事。贵教与我军日后多有联手，这顺水人情做的自然是值得的。”尹素颜脸上又灿烂了几分。
“前些日子给你送过去的情报看了吧？”话锋一转，尹素颜收起了一口带着丝丝血迹的黄牙，颇是严肃的问道。
黑衣男子点了点头。
“这长安虽说是拿下了，但各中宵小却是心存侥幸，时不时做些小动作，妄图阻止我狼牙大势。”尹素颜停了一停，“据我手下探子回报，城中邵家的远威镖局这几日押送了一批货物出城。这队人马可着实不少，大车五十余辆，镖师杂役零零碎碎百是号人，更有牲畜几百头，一路打点疏通，可算是动用了邵家几十年的老底了。不过这运镖的目的地，却是雁门关外咱狼牙军的心腹大患。”
“雁门苍云？”黑衣男子低声念了一句，语气中有些迟疑和疑惑。在狼牙众人看来，这原先不起眼的手下败将，已然成了一块毒瘤？
“没错了。正是雁门苍云。”尹素颜接过话头，“当年陛下心慈手软，不想竟给今日留下了大患。昨日接到的传书，前些日子苍云举全派之力冲击雁门大关，乱阵之中斩了守关大将赤勒斤，而那群虫子竟是几乎毫发无损，想来就生气。我狼牙万人封锁之下苍云都能这般聒噪，若是得了中原支持，他们岂不能飞上天去了。”
“长孙忘情那小娘皮，当真有几分手段，竟然把一局死棋盘活了。”尹素颜脸上阴晴不定，“当年有些看走了眼，便是放了薛讷也该除掉此女啊。”
黑衣男子仔细琢磨了一下，问道：“尹大人，可是要对这远威镖局下手了？”说话间，他右手并指成刀，狠狠地做了一个切的动作。
尹素颜点了点头，眼中尽是满意之色。眼前这人很是聪明，和聪明人谈事情倒是省心省力。
“不过，我教中人讲究暗中出手，一击必杀，若是在明处对付起几百人的队伍，就颇有些……”
“不！”尹素颜打断了黑衣男子的话，说道：“对付运镖队伍的事我们来做，驻守京畿道的狼牙蛇牙们最近有些倦怠，须得让他们见见血。我只希望阁下出手，辅以我手下蛇牙，拿下长安城中的远威镖局。这远威镖局为中原武林的一只不小的力量，如此一来也算得上是杀鸡儆猴了。”
黑衣男子略一沉吟，当即双手抱拳接下了此任。
“此事务必要做的干净利落，不能留下把柄被这群愚蠢的中原人拿了去，不然他们群起而攻之，我们也得好生麻烦。我定在后日，你我这般这般……”二人凑近了接耳密谈，声音渐渐隐没在了长安街上的叫卖声中。
马车缓缓的走过远威镖局门前，时不时还有人从镖局里进出，很是热闹。落日的余光打在门前的鎏金的牌匾上，却映的上面如血般森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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